
2003年的春风携着黔北独有的湿润,裹着新翻泥土的腥甜与早樱落瓣的淡香,缠在董家坳的山坳里迟迟不肯走——连山脚涧溪都被吹得放缓了脚步,叮叮咚咚地在石缝间绕着弯儿,把细碎的光斑揉进清凌凌的水里。五一刚过,董家坳外的群山像被老天爷不慎打翻了调色盘,浓墨重彩地铺展开:后山松针是沉郁的墨绿,凝着经年的厚重;田垄里新冒头的秧苗是嫩得能掐出水的浅绿,叶尖还坠着晨露的清透;崖壁缝隙里钻出来的蕨类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深绿,卷着未舒的蜷曲,层层叠叠堆得密不透风,浓得能攥出带着草木气的汁水。崖壁间的油桐树垂着一串串铃铛似的雪白,花瓣薄如蝉翼,风一吹就簌簌飘下几瓣,打着旋儿落在田埂上,恰好衬着埂头那片映山红——正燃得热烈张扬,红得把半边山都染透了,像泼翻的胭脂盒。就连田坎边不起眼的蒲公英,都举着蓬松的白球,绒毛上沾着细碎晨露,在暖风中轻轻晃荡,像孩童掌心捧着的、怕一碰就碎的棉花糖似的梦。
这样春深秧绿的时节,山里人本该是脚踩田泥、弯腰“薅秧”忙得脚不沾地的光景,可董家坳的董世明老两口,最近却总有些魂不守舍。灶房里周桂英炒着腊肉,铁铲在锅里戳着空,直到焦香裹着油烟冒出来才惊觉,慌忙往灶膛里压了把柴火降温;门槛上董世明编着竹篮,手指绕着竹条打错了两个结,索性把半成的竹篮往地上一放,蹲在那儿抽起了旱烟——不为别的,他们在外打拼三年的大儿子董峰,要回董家坳了。
“薅秧”是黔北农村水稻种植的关键农活,指在秧苗长到半尺高时,农人弯腰躬身进入水田,徒手细致拔除秧苗间的杂草,不仅要除净杂草根系避免再生,更要防止杂草与秧苗争水、争肥、争光照,确保秧苗能充分吸收养分茁壮生长。
郑州火车站的候车厅里,人声如涨落的潮水般翻涌——背着蛇皮袋的务工人员高声吆喝着同伴,牵着孩童的母亲轻声哄劝着哭闹的孩子,穿制服的乘务员用扩音喇叭提醒着检票信息,各种声响交织成独属于车站的喧嚣。董峰坐在靠窗的长椅上,脊背挺得笔直,头微微低着,指尖在打印得密匝匝的报表边缘轻轻摩挲,指腹带着反复核对的专注,目光像精密的探照灯般扫过每一组数字。他身上那件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依旧挺括,肩线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,只是左袖口沾着块浅淡却清晰的油墨印——那是今早整理上市筹备资料时,指尖沾了招股说明书清样上未干的油墨,他当时用纸巾匆匆蹭了两下,油墨已浸进棉质面料的纹路里,索性作罢,倒成了职场人奔波的细碎印记。
26岁的董峰,身形挺拔得像老家后山刚抽枝的青杨,额前的碎发用少量发胶细细打理过,不张扬地拢在额角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;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黑边眼镜,是职场人偏爱的利落款式,镜片后的眸子清亮有神,却裹着一层超越年龄的沉静——那是浸在报表与数据里磨出来的定力,半点没有刚毕业时的毛躁,倒像在财务堆里沉潜了七八年的老手。会计本科毕业三年,他从铝业公司财务部打杂的实习生做起,凭着每天加班核对凭证、死磕会计准则的韧劲,甚至主动包揽了给老员工跑腿送资料的活儿,一步步熬成上市筹备组的核心成员,职场路走得比谁都稳扎稳打。可每次接到家里的电话,听筒里飘来母亲周桂英带着山风气息的叹息时,他总免不了心头一软:“峰娃子,你在郑州混得再风光,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,夜里渴了连杯温热水都没人递,大冬天被子都捂不热,有啥用?”
裤兜里的手机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震动,贴着大腿的布料微微发麻——屏幕上“妈”的字样亮得格外醒目。董峰下意识挺直脊背,快步走向候车厅最里侧的僻静角落,靠着斑驳的墙面站定,这里恰好能望见窗外轨道上缓缓驶过的绿皮火车,车身上的铁锈色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。他指尖划过屏幕按下接听键,声音立刻放软,尾音不自觉带上几分久未归家的亲昵:“妈,我这会在火车站,票都取好了,明天早上就能到遵义站,三舅到时候会去接我不?”
电话那头传来周桂英带着笑意的声音,还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,像是正擦着灶台:“来!咋能不来!你三舅昨天就跟我拍胸脯,说明天天不亮就去车站等,生怕晚了一步。对了峰娃,你三嬢昨天又来家里了,坐在小板凳上跟我细说那姑娘的情况——叫伍莲,也是咱们董家坳附近伍家湾的,比你小两岁,师范学院中文专业毕业的,现在在广东东莞的电子厂当文员,听说还管着几个小姑娘呢,是个能干的!”
董峰抬手揉了揉眉心,指腹按压着突突跳的太阳穴——熬夜改招股书的倦意还沉在骨子里,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:“妈,我知道你们急。可我这上市筹备组正卡在关键节点,每天都要跟审计、券商对数据,这次请假前,组长特意跟我叮嘱,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,指不定后半夜就得接他电话,问招股书里的勾稽关系或者数据来源。”他说着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面剥落的墙皮,指甲缝里嵌进点灰白的墙灰。
“知道知道,上市要紧!”周桂英的语气立刻软得像灶膛里焖着的红薯,连尾音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,手里还攥着刚擦完灶台的抹布,“可相亲真耽误不了你半个时辰!那姑娘昨儿跟她妈通电话时我都听见了,说票早买好了,今天从广州南站出发,特意挑了靠窗的座,说想路上看看咱们黔北的山,明天中午准能到遵义。你三嬢一早就在院坝里跟我敲定了,就定在后天晌午,搁咱家院坝见面——到时候你三舅、四姨他们都过来陪衬,人多搭着话,你们俩刚见面也不至于冷场,自在些。”
“院坝”是黔北农村人家在房前屋后开辟修整出的平整空地,是农家生活的重要“露天客厅”:最常用的是晾晒秋收的谷物、玉米等粮食,谷穗、玉米棒铺展开来能占满大半坝子;平日里也常用来招待亲友、摆桌吃饭,或是开展家庭聚会、孩童嬉闹等活动,是刻着烟火气的室外活动空间。
董峰望着窗外的绿皮火车拖着长长的汽笛声消失在轨道尽头,车身上“郑州—遵义”的红字被长时间的风吹日晒浸得模糊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行李箱拉杆上的防滑纹路,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——有职场打拼的身不由己,更藏着对父母的亏欠。他不是不想谈对象,只是在郑州的三年,日子全被财务报表和上市流程填满了:白天对着电脑核对报表勾稽关系,眼睛酸得直流泪就滴两滴眼药水接着干;晚上跟着辅导机构跑证监会流程,常常凌晨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出租屋。别说恋爱,就连跟同事聚餐都得拿着笔记本电脑,随时准备处理突发的数据问题,连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是奢侈。老家的同龄人早都成了家,他最熟的发小董强比他小一岁,上次过年回家,董强抱着穿虎头鞋的娃子来串门,娃子攥着块奶糖,黏糊糊蹭在他西装袖口,董强拍着他的肩膀笑:“峰哥,你穿西装戴眼镜的,在郑州当白领多体面!可体面归体面,总得成个家啊。叔婶俩非常着急,总念叨‘峰娃在郑州冷不冷’‘有没有人给煮碗热汤’,上次你妈感冒,婶子还跟我妈叹‘要是峰娃在家,就能给我熬碗姜汤了’。”
“行,妈,我知道了,后天准在家候着。”董峰对着听筒轻叹了口气,那声叹息里裹着对母亲的妥协,也藏着职场的牵绊,指尖在挂断键上顿了半秒才按下。候车厅的广播恰好响起检票通知,甜美的女声穿透喧嚣:“K842次列车开始检票,请乘客到3号检票口检票”。他弯腰拎起脚边的黑色行李箱,铝合金拉杆顺滑带出,箱身轻磕地面发出沉稳的声响——里面除了折叠整齐的换洗衣物,最底层稳稳码着三叠财务数据底稿,分别用印着公司LOGO的档案袋封装,袋面上用马克笔清晰标注着“资产负债”“利润表”“现金流”,连边角都压得平整。这场相亲终究要为悬在头顶的上市任务留几分余地,他心里门儿清。
同一时间,广东东莞的电子厂宿舍里,潮热的晚风从敞开的窗缝钻进来,卷着车间机器残留的轻微轰鸣。伍莲蹲在水泥地上收拾行李,膝盖上搭着刚叠到一半的衬衫,指尖正细细捋平领口的褶皱。逼仄的两人间宿舍里,铁架床的床板被压得微微下陷,上铺的陈娟正歪着身子织毛衣,指尖勾着藏青色毛线,竹制毛线针在织物间穿梭,戳出“哒哒”的轻响,床沿悬着的毛线球晃悠悠蹭过床架,滚出细碎的摩擦声。24岁的伍莲梳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马尾,发尾用根粉色皮筋扎得紧实——那是陈娟去年送的生日礼物,边角已磨得有些发白,却衬得她光洁的额头愈发清爽。她的皮肤是南方姑娘特有的瓷白,透着刚剥壳的荔枝般的水润,眼尾微微上挑,瞳仁亮得像山涧里未被惊扰的清泉,笑起来时会弯成两弯浸了蜜的月牙。
她打开那只天蓝色行李箱——边角虽磨出浅痕却擦得发亮,是刚进厂时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,当时心疼了好几天。先取出一件淡蓝色短袖衬衫,指尖顺着衣缝反复捋平,叠得方方正正码在箱底,领口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和熨烫余温——是今早提前半小时去厂区公共熨衣间烫的,铁板的热度把领口压得笔挺,连一丝褶皱都没有。接着拿出那条带着细碎蓝白花纹的直筒裤,轻轻搭在衬衫上,这是去年攒了两个月工资买的,当时攥着工资条在服装店门口犹豫了三天才下决心,同事们总说这裤子衬得她腰肢纤细,步态都显利落。最后她探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绣着栀子花的棉布小袋,里面是晒干的栀子花瓣,是去年从老家带来的,花瓣干得干脆却还锁着半分清香。她小心翼翼把小袋塞进背包侧兜,指尖轻轻按了按,那股熟悉的花香像牵着老家的根,揣在身上就觉得心里安稳。
“莲姐,真要回去相亲啊?”陈娟半个身子从上铺探下来,手肘搭在床沿上,竹制毛线针还别在半成型的毛衣针脚里,悬在床沿的毛线球晃悠着滚了半圈,差点坠到地上。她忙用脚勾了勾,才稳住毛线球,语气里满是八卦的好奇:“你在厂里多吃香啊,多少小伙子盯着呢!就技术部那李主管,前阵子还特意托我给你捎了盒进口巧克力,包装上全是洋文,说是比利时进口的——我瞅着那包装就眼馋,偷偷抠了一小块尝,甜得齁嗓子,他还特意跟我说‘伍莲爱看书,吃点甜的解乏’,多上心啊!”
伍莲笑着把那双擦得锃亮的耐克运动鞋放进箱角,指尖还蹭了蹭鞋帮上刚擦净的浮尘:“厂里同事是都挺好,可终究隔着千山万水的远。去年冬天我发烧到39度,躺在床上昏昏沉沉,还得感谢你陈娟这位好同事照顾,从食堂给我端了碗热粥,帮我买药、洗衣服、端茶递水等;去年冬天宿舍水管爆了,厂里维修工忙不过来,是我蹲在地上捯饬了俩小时,满手是水冻得通红,一个人在外打拼实在太难呀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轻了些,“我妈上次打电话,带着哭腔跟我说,伍家湾跟我同岁的阿秀,孩子都能跌跌撞撞喊‘姨’了,就我还在外面飘着,像株没扎根的野草。再说三嬢介绍的董峰,会计本科毕业,在郑州的大公司做上市筹备,光听着就觉得踏实——不像厂里有些小伙子,下了班就扎进网吧打游戏,脏衣服堆在床头能发臭,哪有半点靠谱的样子。”
陈娟往床里侧挪了挪屁股,齐耳的短发别着个磨掉漆的彩色发卡,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。她圆脸盘透着车间日晒烘出的健康红,眼睛弯成月牙,随手把毛线针往半织好的毛衣针脚里一插,还故意扯了扯线头,指尖带着点娇俏的力道。撇着嘴吐槽时,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:“相亲可太尴尬了!俩素不相识的人凑一块儿,大眼瞪小眼的,搜肠刮肚想话题比写工作总结还费劲,那股子不自在劲儿,跟被人审犯人似的!”
“尴尬也得去呀。”伍莲轻轻叹口气,指尖捏起桌上那面印着小雏菊的塑料镜——还是陈娟送她的生日礼物,镜边已经磨得发毛。她对着镜子悄悄拽了拽马尾的发尾,又伸手把耳侧碎发别到耳后,声音软乎乎的:“我妈跟我打电话时特意强调,说董家爸妈是出了名的厚道人,一辈子在村里没跟人红过一次脸,连跟邻居换秧苗都要多给两把。对了,我家前两年翻新房子时,我特意让我爸在院坝边种了一排栀子树,到了夏天,我妈说花香飘得半个村子都能闻见。”她顿了顿,眼里浮起点向往,“再说我也真想念老家了,出来三年,每年五月都在厂里赶订单,从来没赶上过映山红的盛花期。三嬢在电话里说,今年后山的映山红开得比往年都旺,红得能把山尖都盖住,正好趁这次回去好好看看,也当给快紧绷了大半年的自己松松劲。”
第二天上午,黔北的晨光带着湿润的暖意洒在遵义火车站,出站口早已挤得水泄不通——挑着竹筐的农妇筐里码着刚采的春笋,竹篾碰撞发出清脆的“咯吱”声;背着藤编背篓的汉子篓沿露着捆好的山货,篓绳在肩头勒出深红的印子;还有举着纸牌接人的亲友高声喊着人名,孩子的哭闹声混着商贩的吆喝声,热闹得比镇上赶集还要鲜活。董峰拎着行李箱刚踏出出站口,长途奔波的疲惫还挂在眼底,却被一声裹着山风般爽朗的呼喊瞬间吹散:“峰娃!这儿这儿!”他抬眼望去,三舅正踮着脚挥着粗粝的手,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。
他抬眼望去,三舅正站在辆红漆磨出斑痕的摩托车旁踮脚扬手,车把上挂着的塑料水壶晃得叮当响。摩托车后座用粗麻绳牢牢绑着个竹编背篓,篓口盖着张浸过油的牛皮纸,隐约能瞧见里面圆滚滚的糯米粑轮廓,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淡淡的糯米香。三舅穿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土布褂子,袖口利落地卷到肘弯,黝黑的胳膊上还沾着新鲜的田泥,指缝里嵌着点草屑——不用问,定是从秧田薅完秧苗,连衣裳都没顾上换就赶来了。
“三舅!”董峰眼睛一亮,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迎上去,稳稳接过三舅粗糙手掌递来的安全帽——磨砂塑料壳上还带着晒了半晌的阳光暖意,掌心一触便觉熨帖,“这么早就让您跑一趟,真是辛苦您了。其实我出了站打个车回坳里也方便,哪用劳烦您特意跑这一趟”。
三舅大巴掌重重拍在他肩头,力道足得让他下意识趔趄半步,眼睛却在他笔挺的西装上溜了个来回,嘴角咧开打趣:“你这娃,回咱山里相亲还穿得这么板正,领口都熨得能照见人影,生怕旁人瞅不出你是城里当白领的?快上车!你妈昨天就去集上挑了根最肥的猪脚杆,估计一早炖在砂锅里咕嘟大半天了吧,总说你在外面净吃些盒饭、方便面没油水,得好好给你补补油水!”
“猪脚杆”是黔北农村对猪腿的方言俗称,更是当地招待贵客的招牌硬菜。当地最具特色的做法有两种:清炖时会搭配本地生姜、葱段慢熬三四个小时,直至肉质软烂脱骨,汤汁熬成乳白,鲜醇不腻;红烧则先以糖色炒出红亮底色,再加八角、桂皮等香料焖煮,酱香裹着肉香格外浓郁。因其食材扎实、滋味丰足,且烹制需耗时费工,农户们只有招待重要客人时才会端上席面,是彰显待客诚意的“压桌菜”。
摩托车驶出火车站,沿着盘山公路往董家坳开。路两旁的映山红开得正盛,一丛丛、一簇簇,红得像燃着的火苗,风一吹,花瓣就打着旋儿飘下来,落在董峰的肩膀上、头发上。三舅一只手稳着车把,另一只手往伍莲家方向摆了摆,声音被山风裹着飘过来,满是真切的夸赞:“那伍莲姑娘我打眼一看就舒坦!前年过年回来看她外婆,穿件浅粉的碎花裙,布面上印着小栀子,跟咱山里的泉水似的清爽。长得是咱南方姑娘的白净,眉眼顺顺的,见了长辈就主动问好,声音不大但脆生生的,半点不怯生也不张扬——哪像有些姑娘,进了院坝就咋咋呼呼东瞅西摸。她妈跟你妈算起来还是远房表亲,也算知根知底的!我还记得她当时站在院坝里,专心致志,安安静静帮她外婆择菜,手指麻利得很,菜叶择得干干净净,根须都理得顺顺的。家里情况听说清清爽爽,姑娘又懂事,你放心!咱农村人朴实、诚恳没有哪些弯弯绕绕的,大部分都本本分分。”
“三嬢跟我妈提过,她是中文专业毕业的?”董峰眉梢微扬,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的好奇,指尖轻轻扫过肩头,将几片绯红的映山红花瓣拂落。
“那可不!”三舅喉结动了动,声音被山风卷得更亮堂些,“听说在师范学院念书时就有出息,写的文章贴在学校公告栏最显眼的地方,红底黑字的,全院师生都能瞧见!她毕业那天,她妈揣着个老式胶卷相机去接她,特意站在公告栏跟前拍了张合影,回来后那照片揣在兜里捂了半拉月,翻来覆去地给老邻居和亲朋好友看,嘴上虽说着‘不值当提’,眼里的光却藏都藏不住,念叨了小半年呢!”他忽然叹口气,语气里满是惋惜,“多好的师范生啊,论学问、论品性,进镇上小学当老师绰绰有余,偏偏去了广东进厂!不过话说回来,也能理解——进厂工资比教书高不少,她家里妹妹正读高中、弟弟念初中,俩娃的学费杂费全靠她扛着,每月工资大半都往家里寄,逢年过节还不忘给爹妈买衣裳,可是个挺孝顺、又有担当的好姑娘呀!”
董峰没再说话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膝盖上的西裤面料,目光无意识落在公路旁飞速倒退的林带里——松针的墨绿、杉叶的浅翠,还有杂树枝头缀着的零星野花色,都在阳光下泛着鲜活的光,间或有几簇映山红从树隙里探出来,红得晃眼。这抹红忽然撞开了记忆的闸门:他刚到郑州那阵,挤在城中村最深处的出租屋,墙皮掉着灰,梅雨季里连被褥都裹着霉味,唯一的旧书桌紧挨着窗台,夜里打字时,键盘敲得指尖发麻,报表纸边缘被反复翻得发卷,眼睛涩得像蒙了层砂纸,冬天就接瓢自来水蘸着毛巾擦脸,冰凉的水激得太阳穴突突跳。那时候也觉得苦,可每次跟家里通电话,听筒里飘来父亲董世明裹着旱烟味的声音:“家里一切都好,你别担心”,他就咬咬牙把苦咽下去。此刻想着伍莲独自在广东扛着全家的担子,他忽然懂了——这世上的打拼从来都不是孤例,那些藏在烟火气里的坚持,原是彼此都懂的滋味。
当日下午,伍莲坐在从遵义路过伍家湾的中巴车上。车身在盘山公路的坑洼处反复颠簸,铁皮车厢磕出沉闷的“哐当”声,座椅靠背跟着晃悠,倒真像幼时母亲哄睡的摇篮。她靠窗坐着,掌心紧紧扣着窗框边缘的铁棱,指节因为用力泛着浅白,目光却黏在窗外——远处的群山叠着浓淡不一的绿,像被春雨泡透的墨色块;近处的田埂上,农人戴着斗笠弯腰躬身薅秧,青布衫的衣角在水田里扫过,惊起几星水花。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背包侧兜,心里那股紧张像泡了水的棉絮,沉乎乎的,却又裹着点撞开栀子花苞似的期待。
邻座的大妈盯着她脚边那只天蓝色行李箱看了半晌,箱角的磨痕藏不住擦拭的光亮,终于忍不住探过布满皱纹的脸搭话,声音里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热络:“姑娘,是回娘家探亲呐?瞧你这箱子收拾得规整,擦得锃亮,定是从外头打工回来的吧?”
伍莲连忙轻轻摇头,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背包肩带——耳尖先泛起一层薄红,像沾了晨露的映山红,那抹红又顺着脖颈往上爬,连脸颊都烧得滚烫。她垂着眼帘,声音轻得像山涧里的细流:“不是回娘家……我是回伍家湾老家,家里、家里安排了相亲,匆忙从外地赶回呢。”
大妈眼睛“唰”地亮了,身子立马往伍莲这边倾了倾,枯瘦的手不自觉拢在嘴前,压着嗓子像怕邻座听去似的:“哎呦!相亲呐?那可是大事!对方是哪家的好后生啊?说起来巧了——我们董家坳最近正好有个后生回哩!在郑州的大公司当白领,还是正规毕业的名牌大学生,身板挺得像后山的青松,眉眼周正得很,叫董峰!姑娘,你该不是回来就跟他相亲吧?”
伍莲心里猛地一跳,像有只受惊的小兔子在胸腔里慌乱乱撞,耳尖跟着发麻发烫。她下意识绞了绞背包带,指尖攥得发紧,才轻轻点了点头,声音轻得像被山风揉过,还带着点没藏住的怯生生:“大妈,您认识他啊?”
“怎么不认识!”大妈巴掌重重拍在膝盖上,竹编坐垫都震得晃了晃,嗓门陡然提高了八度,惊得前排乘客扭头瞥了眼。她赶紧往伍莲这边凑了凑,压低声音却藏不住得意:“董世明老两口的大儿呗!这娃打小就比别家娃懂事——放学放下书包就扎进猪圈舀食喂猪,割猪草时连草叶上的露珠都顾不上擦,哪像村里其他半大娃,整天只晓得追着鸡跑、爬树掏鸟窝。我家小子跟他同班,回来说董峰上课腰板挺得比讲台还直,作业本上的字写得跟印的似的,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头几名,班主任总在班会上把他当榜样夸,说这娃审题时连笔尖都透着认真!后来考上大学那天,你董叔家门槛都快被踩破了,全村人都揣着鸡蛋、红糖去道贺,他还拉着我家那口子去镇上挑了挂最长的鞭炮,噼噼啪啪响了快半个时辰,鞭炮烟都把院坝罩住了!”她顿了顿,伸手拍了拍伍莲的手背,语气满是笃定,“这后生不光有出息,心还实诚——前年我家老头子摔了腿,他回村探亲时还特意绕过来给推拿,手法比镇上郎中还轻稳!他的推拿可是一绝,从小跟大师学的,出师已经好些年了。姑娘你要是跟他成了,保准不受委屈,后半辈子妥妥的享福!”
伍莲听着大妈的话,心里那团沉乎乎的紧张像被山风吹散了大半,转而浮起细碎的期待,像刚冒头的春芽般透着鲜活。她指尖勾开帆布背包侧兜的拉链,取出那面印着小雏菊的塑料镜——和之前整理仪容时用的是同一面,镜边磨出的毛边透着熟悉的暖意。她对着镜面微微侧头,用指尖细细拢了拢额前碎刘海,这刘海是出发前特意绕到厂区外的理发店剪的,齐眉的长度不扎眼却衬得眉眼更清爽,连理发师傅都夸“姑娘底子好,这么一剪更显灵气”。
相亲的日子就定在后天晌午,地点选在了董家敞亮的院坝——这是周桂英特意跟老董商量的,院坝里栽着几株栀子树,正好赶在这两天开花,香气能飘出半里地。为了这场相亲,她提前两天就攥着算盘似的盘算开了:便搬出磨得锃亮的剪刀,踮着脚把栀子树的交叉细枝、枯黄老枝挨个剪净,专留那些缀着饱满花苞的壮枝,剪完还蹲在树下把落叶扫得干干净净;转身又扎进堂屋打扫,拿浸了皂角水的粗布把八仙桌腿、条凳脚细细擦了三遍,连缝隙里的灰絮都用竹篾挑出来,桌面擦得能照见人影;末了还特意绕去镇上超市,挑了块最鲜亮的红绸,剪成一指宽的细条,在堂屋门框、院坝的竹篱笆上都系了些,风一吹就飘起细碎的红影,嘴里还念叨着“喜庆点,姑娘看着也舒心”,那股子郑重劲儿,比过年贴春联还要上心。
董世明则不似周桂英那般围着屋前院后打转,自有一套沉稳的筹备法子:每天天刚蒙蒙亮,就拿上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竹制鱼竿往河边去,蹲在溪石上守着鱼漂,烟袋锅子的火星在晨雾里忽明忽暗;午后太阳稍斜,又拎着藤条小筐钻进后山,扒开腐叶寻刚冒头的香菇、鸡枞,指缝里总沾着松针的清香。待他慢悠悠往家走时,筐里不是卧着几条银亮的鲫鱼,就是码着一捧带着泥土气的鲜蘑菇——要知道,他的厨艺在董家坳可是响当当的,尤其是清炖猪脚杆时加两把晒干的野菌提鲜,或是用山茶油快炒鲜蘑菇,香得隔壁张婆婆常端着空碗来串门,笑称“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”,这次自然要给未来儿媳露手硬功夫。
相亲前一天晚上,堂屋电灯昏黄的光映着八仙桌的木纹,周桂英攥着件崭新的白衬衫,快步走到刚洗漱完的董峰跟前——那衬衫叠得方方正正,领口还压着新鲜的折痕,纯棉布料摸着软乎乎的,是她托镇上裁缝铺的王婶量身做的,连针脚都比寻常衣裳密了两倍。她拉过董峰的手,把衬衫往他掌心一放,眼尾的皱纹都浸着笑意:“峰娃,明儿就穿这件!你那西装虽体面,可搁咱院坝里太生分,这纯棉的亲肤,看着也随和。记住啊,别总板着脸端着白领的架子,多跟姑娘唠唠家常——问问她在广东厂里累不累、伙食合不合口,别三句不离你那报表数据,人家姑娘听着头都大,哪能聊到一块儿去?”
董峰连忙双手接过衬衫,指尖刚触到柔软的纯棉布料,就觉一股带着皂角香的暖意漫上来——那是母亲的手刚拂过的温度,针脚里藏着镇上老裁缝铺王婶的细心比任何名牌服饰都熨帖。他喉结轻轻动了动,垂眸看着领口新鲜的折痕,慢慢点了点头,声音里裹着几分不易察的软:“妈,我晓得的。”
董世明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抽着旱烟,那根老竹烟杆被攥了十几年,竹节磨得圆润发亮,包浆里浸着常年握持的暖意。他指节夹着烟杆轻轻磕了磕烟灰,烟圈裹着旱烟的醇厚雾气慢悠悠飘散开,才抬眼看向董峰,目光落在儿子身上,镜片后的眼神沉得像后山的老松:“伍莲这姑娘,是个苦过来的好姑娘。一个人在广东抛头露面打拼,家里俩娃的学费全靠她扛着,心里的累旁人难体会。明儿见了面,多往心里体谅,别端着你那‘白领’的架子,跟人家实打实聊——聊得投机比啥都强。”
“爸,我知道。”董峰喉结滚了滚,目光落在父亲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上——那白发混在黑发里,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扎眼,鼻腔忽然泛起一阵酸意。他清楚记得父亲从前发质黝黑粗硬,扎在手上都带着劲儿,如今却连鬓角都染了霜色。父母这辈子在田埂和灶台间操劳,最大的心愿从来不是他在城里当多大的官、挣多少大钱,就是盼着他们三兄弟能一个个成家立业,把日子过安稳。可他倒好,为了郑州的上市项目,连过年都只匆匆回了三天,更别说谈婚论嫁——每次电话里母亲小心翼翼的试探,父亲欲言又止的沉默,那些藏在语气里的牵挂,他不是不懂,只是总被“再等等”的借口推了又推。看着父亲指间还夹着那根磨亮的竹烟杆,烟圈慢悠悠裹着旱烟味散开,他心里忽然定了神:这次相亲,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敷衍应付,不只是为了了却父母的心愿,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——一个抓住那份藏在烟火气里的安稳的机会。
另一边,伍莲的母亲正坐在床沿上,指尖捏着那根磨白的粉色皮筋,把伍莲的马尾松了又扎,扎了又松——刚扎紧嫌扯得太紧,松半分又怕显得毛躁,反复折腾了三遍,才满意地绕着发尾捏了捏。她眉头微蹙,嘴里的叮嘱像筛豆子似的碎碎念着:“明儿去董家,嘴得甜透些!见着董叔董婶先喊人,声音脆亮些显精神;端茶递水都得双手捧着,礼数做足了才让人待见。吃饭时别挑挑拣拣,多扒两口饭,看着壮实些,人家才觉得你身子骨好,能持家。还有啊,要是董峰问你往后的打算,你就说想回咱老家扎根——姑娘家漂在外面终究是浮萍,老家有山有水有熟人,安稳才是福,董家老两口就盼着儿子身边有个踏实人呢!”
伍莲无奈又亲昵地轻轻攥住母亲还在调整发尾的手,指尖蹭了蹭母亲掌心的薄茧,带着点撒娇的软糯:“妈,快停手呀,您都给我扎了四遍了,再扎下去头皮都要发麻啦!您说的那些我都刻在心上了,保证忘不了,好不好?”
“我这不是怕你到时候慌了神嘛。”伍母轻轻叹口气,粗糙的掌心蹭过女儿细腻的脸颊,指腹还带着刚择完菜的薄茧,眼尾的皱纹都拧成了团,满是疼惜又焦灼的担忧,“董家在咱这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好人家,董峰那娃踏实肯干有出息,不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——这等好后生,错过了打灯笼都难找!你都二十四了,早过了说亲的好年纪,别再让我跟你爸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,替你愁得慌了。”
伍莲轻轻点了点头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的布料,没再说话。她侧过脸望向窗外,清冽的月光像揉碎的银辉,细细密密洒在院坝的栀子树上,将枝叶的疏影拉得纤长,连叶片边缘的绒毛都裹着层朦胧的光。风一吹,树影轻轻晃,花香混着月光漫进窗来。”指尖悄悄攥紧,心里漫开细碎的期盼:漂了三年的疲惫都藏在心里,若这次真能成,往后就能守着爸妈、守着这栀子花香过日子了,多好。
相亲当天的清晨,董家坳浸在一层薄如蝉翼的晨雾里,像给黛色的山坳裹了层半透明的白纱,连远处的树梢都晕成了朦胧的剪影。院坝里的栀子树已悄然舒展了花瓣,雪白的花瓣儿上缀着颗颗晨露,晶莹得像揉碎的星子,稍一碰就顺着瓣尖滚落;清冽又缠绵的香气顺着晨雾漫开,丝丝缕缕钻进家家户户的院坝,连空气里都裹着股清甜的香韵。
周桂英天刚蒙蒙亮就扎进了灶房,灶膛里的柴火燃得正旺,映得她脸颊通红。铁铲在铁锅上翻炒着鲜蘑菇,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裹着山茶油的清香漫出来,混着砂锅里炖猪脚杆的醇厚肉香,丝丝缕缕钻出院坝——隔壁张婆婆家的黄狗闻着味,早早趴在篱笆上直哼哼,尾巴摇得像朵翻卷的花。董世明则在院坝里摆弄八仙桌,那桌是老辈传下来的柏木桌,他用浸了皂角水的粗布反复擦了三遍,木纹里的灰都擦净了,桌面亮得能照见栀子花枝的影子。他从堂屋端出粗陶茶罐,把前晚就泡好醒着的明前茶倒进青瓷盖碗,又拎来竹篮,将红通通的苹果一个个摆上桌沿,圆滚滚的果子擦得锃亮,像排着队的小灯笼,他嘴角噙着笑,又伸手把苹果挪了挪,确保间距都匀匀称称的。
董峰穿着母亲备好的白衬衫站在院坝里,指尖下意识理了理领口新鲜的折痕,深吸了一口裹着栀子花香的晨气。原本笼着山坳的薄雾正被朝阳轻轻揉开,丝丝缕缕飘向山腰,阳光穿过栀子树枝叶的缝隙,在青石板院坝上投下细碎的金斑,连他白衬衫的袖口都沾着点晃眼的光。他刚抬手将衬衫袖口往小臂上卷了半寸,就听见三舅的声音裹着山风从村口飘来,亮得能穿透晨雾:“峰娃!来了来了!伍莲姑娘到村口了——快迎迎去!”
董峰循声抬眼,只见三嬢攥着个姑娘的手腕快步走来,姑娘被拉得稍显局促,却仍保持着得体的步态。她穿件洗得泛着柔光的淡蓝色短袖衬衫,配着条缀着细碎蓝白花纹的直筒裤,裤脚堪堪收在脚踝,衬得身形纤细又利落;乌黑的马尾随着脚步轻轻晃荡,发尾那根磨白的粉色皮筋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光——正是伍母反复打理过的模样。皮肤是南方姑娘特有的瓷白,像刚剥壳的荔枝果肉般透着水润,最打眼的是那双眼睛,瞳仁亮得像山涧未被惊扰的清泉,眼尾微微上挑,藏着几分灵秀。走得近了,一缕淡淡的香飘过来——不是城里香水的浓烈,是带着阳光暖意的栀子花香,和院坝里那几株栀子树的香韵一模一样,清冽又缠绵,看得董峰指尖微微一僵。
“哎哟喂,这就是伍莲姑娘吧!快进来快进来!”周桂英脚下步子都带了风,快步迎上去就攥住伍莲的手腕——掌心带着灶膛烟火烘出的暖意,糙乎乎的却格外实在,把伍莲那点局促都烘得散了大半,“可把你盼来了!真是个水嫩标致的好姑娘,比三嬢嘴裏描的还俊三分!你瞧这眼睛,亮得像山涧刚融的清泉;这皮肤,白得赛过院坝里刚开的栀子花瓣,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!”
伍莲的耳尖倏地又泛起层浅红,像沾了细粉的映山红,她双手悄悄攥着衣摆边角,腰肢微微前倾,声音轻得像被晨雾浸软的棉絮,带着点未散尽的腼腆:“董婶、董叔,您好。”尾音裹着几分怯生生的脆,倒比寻常问候多了些真切的乖巧。
董世明连忙磕了磕烟杆上的烟灰,竹椅腿在青石板上轻轻蹭出点声响,脸上堆着憨厚的笑:“快坐下歇歇脚!肯定累坏了。”说着就起身拎过粗陶茶罐,往青瓷盖碗里续了些茶汤,蒸腾的热气裹着茶香飘过来,“尝尝这茶,去年的明前茶,我搁陶罐里封得严实,鲜劲儿还足,喝着解乏。”
伍莲在八仙桌旁刚坐稳,目光便不自觉地飘向院坝——董峰没站在角落,正立在栀子花丛旁,白衬衫的袖口还卷在小臂上,布料被晨风吹得轻晃,恰好衬得他身形挺拔如老家后山的青杨。眼镜片滤过阳光,映出细碎的金芒,而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温和,正朝着她笑,眼尾弯出浅弧,没半分城里白领的疏离感。伍莲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,像被风撞响的铜铃,慌得她赶紧垂眸,指尖无意识蜷了蜷,端起桌上的青瓷盖碗抿了口茶——茶水是刚续的明前茶,热气裹着鲜爽的茶香漫到鼻尖,温润的茶汤滑过喉咙,才稍稍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慌乱。
三嬢瞧着两人僵着的模样,脆生生拍了两下手,眼尾笑出褶子:“哎哟,你俩这是演默剧呢?峰娃,愣着干啥!”她朝董峰使个眼色,顺手从竹篮里捡了个最红的苹果往他手里塞,“快给伍莲姑娘削一个,这苹果甜得很,刚从集上挑的!”转头又拉过伍莲的手,掌心带着点刚剥橘子的甜香,语气亲昵又热络,“伍莲啊,别跟个小猫似的缩着,咱这院坝又不是金銮殿,没那么多规矩!就当在自家屋头,想吃啥喝啥尽管说,婶子灶房里啥都备着哩!”
董峰接过三嬢递来的苹果,脚步放得轻缓,走到桌边捏起那把磨得锃亮的水果刀。他捏着刀柄的指节微微用力,指尖修长且稳,刀刃贴着苹果表皮轻轻旋动——连呼吸都放得轻缓,竟真削出一整条不断的果皮,薄得透光,裹着苹果的红晕像条灵动的红绸,顺着刀柄慢悠悠垂落。伍莲的目光不自觉黏在他手上:那是双浸在报表里的手,却没有想象中伏案者的僵硬,指腹带着点薄茧却细腻,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,缝里连半点灰渍都没有。鼻尖还萦绕着院坝里飘来的栀子花香,她忽然想起厂里男工的手——粗粝得能磨破布,老茧堆着老茧,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机油渍,和眼前这双手比起来,竟像两重天地。
“董峰哥,你在郑州的铝业公司上班,主要做什么啊?”伍莲率先打破了沉默,她觉得自己不能一直害羞,得主动找点话题,不然太尴尬了。
董峰把削好的苹果轻轻递过去,掌心托着果肉最饱满的一端——褪去果皮的果肉泛着莹白的光泽,还带着刚削完的微凉。他眼角弯出浅弧,语气里裹着点自嘲的笑意:“做会计的,现在在上市筹备组打杂。主要就是整理财务数据,跟审计、券商这些机构对接,给他们递资料、核报表。”顿了顿,他抬眼看向伍莲,眼神里满是真诚,“说起来确实有点枯燥,天天跟数字打交道,翻来覆去就那几栏科目。哪像你们学中文的,能把日子、心思都揉进文字里,比我们对着冰冷的数字鲜活多了。”
“才不枯燥呢!”伍莲连忙摇头,语气里带着点真诚的反驳,跟着咬下一大口苹果——脆甜的果肉在齿间绽开,甜汁裹着新鲜的果香漫开,她眼睛倏地亮了,像淬了星光似的,“我打小就偏科,数学是老大难,每次对着数学卷子都愁得皱眉头,那些数字在我眼里跟乱码似的,越算越晕乎,真佩服你们能把数字捋得明明白白的,太聪明了!”
“中文才厉害呢,我上学时最佩服语文好的人。”董峰说着抬手推了推眼镜,指腹蹭过镜架时带点不易察的腼腆,眼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,像是勾起了沉在心底的旧事,他又轻轻挠了挠后颈,语气里裹着点自嘲的笑意:“我高中写作文就跟蒙题似的,每次交上去都被老师圈着评语骂‘干巴巴像填报表,没半分烟火气’。那时候就羡慕你们学中文的,能把心里的念想揉进字里行间,不像我,对着数字能算得明明白白,碰上想说说心里话,倒像被什么堵着嘴,半天挤不出一句软和话。”
伍莲“噗嗤”一声笑开,眼睛弯成两弯浸了蜜的月牙,嘴角还沾着点晶莹的苹果汁,忙抬手用指腹轻轻蹭去,耳尖带着点被夸后的浅红,语气里藏着小得意又透着腼腆:“其实也没那么难,就是闲下来就泡在图书馆里啃书,看得多了,心里的话就顺着笔尖淌出来。在广东那阵,我总揣着厂里给的方格稿纸,下了夜班就趴在宿舍桌前写——把车间的灯影、宿舍窗台的月光,还有梦里老家漫山的栀子花香都揉进字里,偷偷投给厂里的内刊,没想到真登了几篇。”
“真的啊?那也太厉害了!”董峰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栀子花瓣,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,语气里满是实打实的佩服,“我在郑州也总泡图书馆,不过脚底板总钉在经济区书架前,翻的全是财务报表和行业分析。下次我一定往文学区挪挪,好好读读那些能揉进日子的文字,说不定还能跟你聊上几句书里的光景——到时候聊得浅了,你可别嫌我笨啊。”
周桂英看着他们聊得投机,悄悄跟董世明使了个眼色,两人都笑了起来——看来这事儿有戏。三嬢见状,赶紧趁热打铁:“你们俩都是大学生,有共同话题就好。峰娃,你问问伍莲姑娘,在广东的工作累不累啊?厂里的条件怎么样?”
董峰连忙点头,往前凑了凑身子,目光里带着几分认真,语气里裹着真切的关心:“是啊,我听说东莞电子厂订单多,经常要加班。你每天要站着干活吗?累了有没有地方歇脚?一个月能轮着休几天不?”
提到工作,伍莲眼尾的光先淡了半分,像被山雾蒙住的溪月,她下意识低头绞了绞衣角,指腹蹭过布料上的纹路,才慢慢抬眼,脸上牵起一抹浅淡的笑,只是那笑意没完全浸到眼底:“还好,就是订单忙的时候要常加班,每天站着坐着得凑够十个钟头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轻了些,像是怕说多了显得矫情,“不过厂里同事都热络,都是出门打拼的,晓得彼此的难。我加班晚了,隔壁工位的阿梅总给我留份热乎的炒粉或煮面,碗底还卧个溏心蛋,捧着暖乎乎的碗,就不觉得累了。”
“那工资待遇怎么样?”董峰往前凑了凑,目光落在她抠着衣角的手上,语气里的关心更沉了些,“听说在东莞花销不小,包吃包住的话,手头能宽裕些不?”
“一个月两千多,在厂里包吃包住,省着点花能攒下不少。”伍莲指尖无意识抠着衬衫衣角磨出的毛边,垂眸时眼尾带着点轻颤,声音里裹着点轻描淡写的笃定,“弟弟念高中、妹妹上初中,俩人学费杂费都是我担着。爸妈身体不如从前,得常给他们买些营养品补补,总不能让他们再为钱操心了。”
董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的木纹,喉结轻轻滚了滚——心里涌起的不只是佩服,更有份同是打拼人的真切共鸣。他太清楚2003年的行情:东莞的工厂宿舍虽管吃住,但日常零用、添置衣物哪样不要钱,两千多的工资看着不算低,可要硬生生扛下两个学生的学费杂费,再给爸妈寄营养品,每月能攥下的钱怕是要掰着指头算。想起自己刚到郑州时,连买包方便面都要犹豫是选红烧还是酸菜,他更懂这份撑着一个家的不易。他抬眼看向伍莲,目光里多了层郑重,语气放得轻缓,怕唐突了对方:“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?就一直这样在广东飘着吗?”
伍莲低下头,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衬衫衣角,指腹反复蹭着布料纹路,声音轻得像裹着晨雾的山风,却藏着笃定的韧劲:“我想等弟弟妹妹都考上大学、站稳脚跟了,就回老家找份活计。爸妈年纪大了,腰杆早不如从前,去年秋收时我妈还闪了腰,我在广东夜里想起来就揪心——他们总说‘没事’,可哪能真放得下心。”她顿了顿,抬眼时眼尾浮起细碎的光,像映了星光的溪涧,“前阵跟我妈通电话,她说咱镇里要搞旅游开发,可能要建个文化站,要是能进去做事就再好不过了——既能守着给爸妈端碗热汤,又能跟笔墨纸砚打交道,闲了还能去后山看映山红,看院坝的栀子花开,多踏实。”说到这儿,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,耳尖泛起浅红,抬眼望向董峰,语气里带点怯生生的好奇:“董峰哥,你在郑州打拼这么多年,工资待遇应该挺好的吧?”
“待遇还算过得去,现在每月能拿到八千块。”董峰先答了她的话,随即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,目光里的认真藏都藏不住,语气里满是真切的赞同,“你这想法真好,比在广东飘着踏实多了。”他指尖摩挲着桌沿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眼睛亮了亮:“对了,我们公司在贵州有个分公司,去年年会老总提过一嘴,说要拓展西南市场,要是这次上市成功,说不定会在遵义设办事处。”说到这儿,他喉结轻轻滚了滚,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的期许,“到时候我要是能申请调回来,就能常回董家坳了——说不定还能陪你去伍家湾看漫山映山红,等栀子花开时,再去你家院坝闻香呢。”
伍莲猛地抬起头,眼尾还带着未散尽的浅红,瞳仁里却猝不及防亮起细碎的光,像浸了晨露的星子般闪着亮:“真的吗?那可太好了!”她往前凑了凑,声音里裹着按捺不住的欢喜,尾音都带着点轻颤,“我们伍家湾的花最是热闹——春天漫山映山红燃得像火,红得能把山尖都染透;夏天院坝的栀子花开得雪白雪白,香得能飘半里地;到了秋天,田埂边的野菊花黄的、白的铺成一片,风一吹就晃着细碎的光。您要是去了,我带您后山转一圈,保管您看得挪不动脚!”
就在这时,邻居张婆婆端着个竹制托盘快步走过来——托盘里垫着片新鲜的玉米叶,上面卧着块冒着热气的糯米糕,雪白的糕体上撒着芝麻,热气裹着醇厚的米香混着焦香的芝麻香,刚过她家门槛就飘到了八仙桌前。她身上还系着沾着面絮的蓝布围裙,走到桌边时先在围裙上蹭了蹭沾着米粉的手,脸上堆着憨厚的笑,声音裹着山里人特有的热络:“我在屋头就闻着你家灶房飘出的香味,估摸着是有贵客,特意蒸了块糯米糕来凑个嘴馋!”说着把托盘往桌中央一放,目光落在伍莲身上,眼睛倏地亮了,伸手虚虚点了点她,“哎哟,这就是伍莲姑娘吧?瞧这模样,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春笋,眼睛亮得赛过山涧水!跟峰娃站在一块儿,可不就是天生的一对,登对得很呐!”
伍莲耳尖烧得发烫,连脸颊都漫开层胭脂似的绯红,比院坝不远处的映山红还艳几分。她慌忙拢了拢衣摆,膝盖轻蹭竹凳发出细碎声响,赶紧站起身来,声音里裹着点未平的慌乱:“张婆婆好,您还特意送糕过来,真是太麻烦您啦!”
“好好好,这姑娘真是懂礼又周正!”张婆婆攥着伍莲的手不肯放,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——那是常年干农活磨出的薄茧,却带着晒过太阳的暖烘烘的温度,她眼尾笑成了菊花,上下打量着伍莲,鼻尖还萦绕着院坝飘来的栀子香,声音里裹着山里长辈特有的实在:“瞧这身板结实又灵秀,是个稳当持家的好料子!董婶啊,你可真是捡到宝了,这姑娘一看就是有福气的,将来定能给你们董家添丁进口,日子越过越兴旺!”
周桂英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,眼角的褶子挤成朵饱绽的菊花,攥着张婆婆的手就不肯放,指节带着灶膛的热乎劲轻轻晃了两晃,语气里满是欢喜的应和:“可不是咋的!就得借您老的吉言撑着场面呢!他婆婆啊,快动筷子尝尝——这鲜蘑菇是老董今早天刚亮就钻后山采的,带着松针的潮气,用山茶油急火快炒,油光锃亮的;还有那炖猪脚杆,砂锅里焖了整三个钟头,肉都烂得脱骨,刚从灶上端下来,锅边还凝着层薄汽,热乎气裹着肉香直往鼻子里钻!”
午饭的桌摆得满满当当,瓷碗边沿都快挨上了,透着山里人待客的实诚:董世明一早采的鲜蘑菇,用山茶油爆香后快炒,油光锃亮的菌盖裹着焦香;砂锅里炖的猪脚杆熬出了乳白汤汁,上面飘着星星点点的葱花,筷子一夹就从骨头上滑下来;还有前几天溪里钓的活鲫鱼,煎得金红焦脆,鱼眼鼓得溜圆,咬开外层酥皮就是嫩得流汁的鱼肉;就连清炒的青菜都是刚从菜园割的,带着泥土气,炒得绿油油的还泛着脆嫩的水汽,瞧着就勾人胃口。
周桂英一个劲地给伍莲夹菜,筷子都快伸到伍莲碗里了:“伍莲啊,多吃点,这猪脚杆是我特意给你炖的,炖了三个小时,软烂得很,补身体。还有这鲫鱼,是你董叔这几天钓的,新鲜得很,你尝尝。”
伍莲赶紧说:“谢谢董婶,我自己来就好,够吃了,碗里都快装不下了。”
董峰也给伍莲夹了一块鲫鱼,细心地挑掉鱼刺,只留下鱼肉,放在她碗里:“这鲫鱼刺少,肉嫩,你尝尝,我爸的手艺很好,我小时候最爱吃他做的鲫鱼。”
伍莲夹起那块挑去细刺的鱼肉,轻轻送进嘴里——煎得焦香的鱼皮裹着嫩得几乎要化在舌尖的鱼肉,鲜汁混着山茶油的醇厚香气在齿间炸开,连舌根都浸着溪鱼特有的清甜。她眼睛倏地亮了,比院坝里的栀子花瓣还鲜活,用力点了点头,嘴角还沾着点细碎的鱼肉香,声音里裹着满足的轻颤:“真好吃!比我们厂里食堂的菜香多了——食堂的菜要么齁咸要么寡淡,菜叶子总带着点蔫蔫的黄,哪有这么鲜的滋味!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对胃口的鱼了。”
饭桌上的热闹气裹着菜香漫开,筷子碰撞瓷碗的脆响里混着说笑声。三嬢筷子还没放下就开了腔,身子往伍莲那边倾了倾,眼里满是好奇:“莲姑娘,在广东待这几年,去过那高高的广州塔不?还有人家说的早茶,是不是摆一桌子小碟子,虾饺、烧卖样样都有?”董世明夹菜的动作顿了顿,烟杆早搁在桌角,话头转向董峰,声音里带着庄稼人的踏实:“今年雨水匀,前阵薅秧时我特意多追了遍肥,你看田垄里的秧苗,根须扎得稳,叶尖绿得发亮,秋里指定是个丰收年。”周桂英最是会搭话,往伍莲碗里又添了块猪脚杆,眉梢都带着笑:“峰娃小时候皮得很,院坝那棵老栀子树,他非要爬上去摘花苞,摔得屁股疼还攥着朵没开的,哭着喊‘要给娘戴’!”这话逗得伍莲笑出了声,她顺着话头说起自家院坝的栀子树,周桂英立马接话,从修枝说到开花时晒花瓣,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倒比认识多年的亲娘俩还投机。
饭后,伍莲没半分客人的拘谨,不等周桂英起身就主动收拾碗筷。她利落地将瓷碗按大小摞成整整齐齐的一叠,指尖还细心地避开碗沿的油渍,连散落的竹筷都拢得笔直,正要弯腰端起往厨房走,周桂英已快步从灶房颠出来——手里还攥着擦灶台的粗布抹布,没顾上擦就凑上前,轻轻按住她的手腕。“哎哟我的傻姑娘!”周桂英眼尾笑出褶子,语气里满是疼惜的阻拦,伸手把碗摞往自己怀里揽,“你是贵客,哪有让你动手的道理?快坐回去歇着,灶房里刚撤下来的菜碟还带着热乎气,别烫着你!这些粗活我来就行,惯熟的!”
“惯熟的”是黔北农村地道口语,核心意为“做惯了、熟练得很”,更藏着农村长辈特有的疼惜与客气。就像周桂英阻拦伍莲做家务时说这话,既直白点出自己常年操持家务的熟稔,又暗带“你是贵客,哪能劳烦你动手”的体贴,字里行间裹着烟火气的亲切。
伍莲耳尖还带着未散的浅红,脸上却漾开清甜的笑,伸手轻轻揽过周桂英怀里的碗摞,手腕轻旋就把碗筷码得更稳当些:“董婶,真没事!我在家天天帮我妈搭手,洗碗扫地都是常做的活计,熟络着呢!”话音刚落,她就踮脚绕开凳腿,拎着碗摞往灶房走——指尖避开碗沿油渍的弧度、手腕翻转控水的动作,利落得没半点生涩,一看就是常年操持家务的模样。
“熟络着呢!”是黔北农村常见的口语表达,核心意为“非常熟练、很拿手”。句尾“着呢”是方言里的语气助词,能强化肯定意味,让语气更显亲切自然。伍莲说这话时,是为了打消董婶“贵客不用做家务”的顾虑,既强调自己常做家务的熟练度,也透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亲近感,贴合她懂事随和的性格。
董峰也脚步轻快地跟进厨房,随手从灶台上扯过块半干的粗布抹布,盯着刚摆过宴席的八仙桌——桌角还沾着点鱼汁渍,木纹缝里嵌着几粒饭粒。他攥着抹布顺着木纹来回擦得仔细,连桌缝里的饭粒都用指尖抠出来,嘴上温声开口:“我来搭把手,俩人干活快,你也能轻省些。”
厨房里还飘着未散尽的烟火气——砂锅里炖猪脚的醇厚肉香、山茶油炒菌的鲜爽香,裹着院坝飘进来的栀子花香,清冽混着醇厚,漫在鼻尖格外熨帖。伍莲指尖沾着细碎的泡沫,水流顺着碗沿淌下,在池底溅起细小的水花,她侧头看向董峰,语气里裹着真切的暖意:“董峰哥,你爸妈待我比亲闺女还热络,眉眼间全是实在的疼惜,跟我爸妈一个样,都是实打实的老实人,让人心里踏实。”
“他们就是咱山里最普通的庄稼人,一辈子跟田埂、灶台打交道,心实得像后山的老柏木,没半分弯弯绕。”董峰动作放慢了些,目光落在伍莲的背影上——她的马尾随着洗碗的动作轻轻晃悠,发尾那根磨白的粉皮筋在水汽里泛着细光,连攥着洗碗布的手腕都透着利落劲儿。他喉结轻轻滚了滚,语气里裹着真切的赞许:“你也真好,半点不拿自己当贵客。不像我见过些姑娘,坐那儿连碗都不肯递,你倒主动抢着干活,看着就踏实。”
伍莲攥着洗碗布的指节悄悄泛了白,肩膀极轻地颤了一下,像被风拂过的栀子花瓣,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。她没应声,只是把水龙头往大拧了些,水流冲击碗壁的声响盖过了心跳的慌乱,洗碗的动作却不自觉加快——指尖划过瓷碗的弧度都带着些急促,水花顺着指尖滑落时,溅在蓝布袖口上,洇出细小的湿痕。那些未说出口的感动,都藏进了水池里:水珠滴在池底的声响,轻得像藏在心底的半声叹,又像被阳光晒化的糖,甜得悄无声息。
收拾完碗筷,两人并肩走出厨房,刚踏上院坝就被裹着香气的暖意拥住。午后的阳光滤过栀子花枝桠,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金斑,不燥不烈的温度刚好漫过肩头;院坝里的栀子树开得正盛,雪白花瓣被晒得半透,瓣尖还凝着未散尽的晨露,香气裹着阳光的暖意漫开来,比先前更显醇厚缠绵。几只蜜蜂绕着雪白带香的花苞打转,翅膀振出的“嗡嗡”声轻细又鲜活,裹着蜜甜的调子在花丛间飘荡。
伍莲目光落在院坝里颤巍巍的栀子花瓣上,指尖无意识捻了捻衣角,才抬眼望向董峰,语气里裹着点腼腆的试探:“董峰哥,除了忙工作、看书,你平时得空了,都喜欢做些啥呀?”话落耳尖微微发烫——原是想多探探他的喜好,好寻些更投机的话头。
董峰指尖摩挲着八仙桌的木纹,想起郑州清晨的公园,嘴角漾开浅淡的笑:“我爱翻书,尤其是财务和经济类的,手提包里总塞着本翻得卷边的专业书,睡前都要翻两页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虚虚比了个跑步的姿势,语气里多了分鲜活:“还常去跑步——郑州的晨雾里,公园法桐的叶子带着清苦气,我顺着沾着露水的跑道跑半小时,满身汗透了,回到办公楼冲个澡,换洗好后再去附近早餐店买碗热豆浆或胡辣汤,坐办公室时就少些僵劲了。”话尾他抬眼,目光里藏着真诚的好奇:“你呢?除了写东西、看书,平时有没有偏爱的消遣?”
胡辣汤是河南尤以郑州为代表的标志性早餐,更是当地人刻在骨子里的晨起滋味。这吃食的魂儿藏在胡椒与辣椒的辛辣碰撞里,鲜切的牛肉或羊肉、泡发的木耳、筋道的粉条、弹牙的面筋、脆嫩的黄花菜等食材一同丢进锅,慢熬出稠厚汤底。入口是辛辣裹着肉香、菌香的复合鲜香,浓稠质地裹着暖意滑进胃里,正是郑州人晨起唤醒味蕾、驱散凉意的暖胃标配。
“我最喜养花了!”伍莲眼神里漾着藏不住的向往,语气里带点小遗憾,“可惜东莞车间宿舍逼仄,连个摆花盆的正经窗台都没有,只能捡了废弃的罐头盒,养几盆巴掌大的多肉,摆在窗沿漏光的地方,看着它们慢慢冒新芽也知足。”她转头望向远山的方向,瞳仁里像映着漫山花色,声音都软了几分:“我们伍家湾才是花的窝哩——开春时,后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燃得像泼翻的胭脂盒,红得能把山尖都染透,风一吹就簌簌落瓣,踩在脚下软乎乎的;到了夏天,我家院坝的栀子树开得雪白雪白,傍晚坐在竹椅上纳凉,花香裹着蝉鸣漫到村口,连路过的挑夫都要停下深吸两口;入秋更热闹,田埂边、石缝里全是野菊花,黄的像碎金,白的像落雪,摘一把插在粗陶瓶里,堂屋都能香上大半个月。”她忽然看向董峰,耳尖带着点浅红,语气里满是真诚的邀约:“下次你要是回村,我带你去后山转,保管让你看够——那些花啊,比城里花店摆的鲜活多了!”
“挑夫”是黔北农村地区常见的职业称谓,指以扁担挑运农产品、生活用品等货物为业的人,文中特指在伍家湾乡间道路上挑货赶路的从业者。其“路过时停下深吸栀子花香”的细节,既贴合乡村挑运的生活场景,更凸显出伍家湾栀子花香的浓郁诱人。
“好啊。”董峰忙不迭点头,指尖不自觉蹭了蹭八仙桌的木纹,耳尖泛着极浅的红——原是怕唐突了对方,此刻眼里的光却藏不住,尾音里裹着藏不住的期待,“我下次回来,一定跟你去看后山的映山红、你家院坝的栀子,我都想瞧瞧,到时候可别嫌我跟着添麻烦。”
院坝里的栀子花香裹着暖融融的阳光漫着,两人从后山的映山红聊到东莞的多肉,投契得连话头都没断过,连时间都像沾了蜜似的过得飞快。伍莲忽然抬腕扫了眼腕上那只磨掉漆的电子表——表盘里的指针早悄悄滑过了下午三点,她耳尖还带着聊天时未散的浅红,眉头却悄悄蹙起,语气里裹着点难掩的不舍:“董峰哥,时候不早了,我该回去了。明天要赶早回广东,车票早早就订好了,得回去收拾收拾东西。”
周桂英趿着布底鞋就从堂屋颠出来,掌心还带着刚叠完晒干衣物的暖烘烘的温度,一把攥住伍莲的手轻轻晃了晃,眼尾笑出的褶子都挤成了花:“莲姑娘,再坐会儿呗!晚上就在这儿吃饭——灶房里还给你留着炖好的猪脚汤,热一热就香,让你董叔再炒个鲜蘑菇,就是你中午爱吃的那味!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,哪能就这么走了呀?”
“不了不了,家里还有事呢,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呢。”伍莲说,语气里带着点不舍,“今天谢谢你们的盛情招待,我吃得很开心,也聊得很开心。”
董峰看着伍莲,心里有点舍不得,像有什么东西牵着似的。他犹豫了一下,终于鼓起勇气说:“伍莲,我能留一下你的电话吗?以后我们可以常联系,聊聊工作,聊聊老家的事都行。”
伍莲眼睛一亮,赶紧从包里拿出名片,写下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,递给董峰:“这是我的手机号,你要是有空,就给我打电话。”
董峰接过名片,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,生怕折了,然后拿出自己的名片——是公司的名片,他也在背面写下私人电话号码,递给伍莲:“这是我的,我在郑州的私人号码,24小时开机,你随时都能打给我。”
伍莲接过名片,放进自己的口袋里,紧紧地攥着,像攥着什么宝贝。
三嬢把两人递名片的模样瞧得真切,眼尾笑出的褶子都挤成了朵饱绽的菊花,迈着小碎步凑上前,手掌在董峰胳膊上亲昵地拍了两拍——力道轻得像掸落花瓣,却带着满当当的撮合劲儿:“这就对喽!年轻人处对象,可不就靠多联系嘛,聊得越稠越热络,日子才能处出滋味来!”她转头拽了拽董峰的袖子,下巴往院坝外的山路一扬,语气里满是稳妥的考量:“峰娃,快送送莲姑娘!前两天下过雨,山路边的草叶有些还挂着水,石板上有些长了青苔还滑得很,你陪着走一程,帮着扶两把,咱才放心呐!”
董峰点点头,快步从屋里拿起伍莲的手提包来到姑娘面前,包很轻,他知道里面没什么东西:“我送你,正好我也想走走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,午后的阳光透过紧挨路边山坡上的映山红枝叶,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肩头,暖融融的温度裹着草木的清香漫上来。董峰刻意放慢了脚步,与伍莲的步幅悄悄对齐,两人手臂偶尔轻轻擦过,又都下意识往旁侧让半分,指尖却留着转瞬即逝的轻麻。路两旁的映山红开得正烈,一簇簇燃在枝头,风一吹就簌簌落下绯红的花瓣,有的沾在伍莲的发尾,有的落在董峰的衬衫袖口,更多的铺在脚边,像条带着清香的红绒毯,每一步踩上去都软乎乎的,连脚步声都浸着甜。
伍莲指尖轻轻攥着衣角,发尾沾着的映山红花瓣随动作轻轻晃了晃,声音软得像裹着阳光的栀子花香:“董峰哥,真的谢谢你——今天这顿饭吃得暖烘烘的,跟你聊天更舒心。”她抬眼时耳尖还带着浅红,瞳仁里映着路边的花影,语气里藏着点后知后觉的释然:“来之前我还偷偷慌了一路,总怕俩素不相识的人凑一块儿,搜肠刮肚都找不到话头,哪想到……跟你聊山里的花、聊在外打拼的日子,都觉得有说不完的话。”
“我也开心得很。”董峰脚步一顿,下意识往伍莲身边凑了半步,指尖轻轻碰了碰袖口沾着的映山红花瓣,镜片后的目光格外清亮,裹着藏不住的真诚:“伍莲,跟你聊天真的投缘——不管是聊山里的花,还是说在外头打拼的难处,你都能懂。不像跟有些人坐一块儿,搜肠刮肚找话题,说半句都觉得闷得慌。”他喉结轻轻滚了滚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眼里亮了亮,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的期许:“等我回郑州,给你寄咱那儿的黄河大鲤鱼怎么样?是真空包装的卤味,肉质紧实得很,我上次给三舅寄过两袋,他说配着米饭能吃两大碗。保质期也长,寄到广东肯定新鲜,你尝尝鲜。”
伍莲笑得眼睛弯成两弯浸了蜜的月牙,连发尾沾着的映山红花瓣都跟着欢快的轻轻晃,忙不迭点头:“好啊好啊!那我回广东就给你寄荔枝干——是我们厂附近老字号晒的,选的都是核小肉厚的糯米糍,晒得半干时还会淋点蜂蜜,嚼着又甜又带劲,去年我给我妈寄了两斤,她舍不得吃,藏在罐子里泡茶水喝了半个月!”她忽然踮起脚尖,指尖轻轻碰了碰董峰袖口的花瓣,语气里裹着点娇俏的挑战:“到时候咱比一比,看是你的黄河大鲤鱼香,还是我的荔枝干甜!”
到了村口,伍莲接过董峰手里的手提包,心里有点不舍:“董峰哥,那我走了,你回去吧,别送了,不然你还要走回来。”
“嗯,路上千万小心。”董峰喉结轻轻滚了滚,往前凑了半步,指尖无意识蹭了蹭袖口残留的花瓣印,语气里的担心裹着真切的恳切,“山路的青苔还滑,走慢些稳当。到了广东务必给我打个电话——不管多晚,我都等着,见着你报平安,我心里才能踏实。”
伍莲点点头,转身走了。走了几步,她又回过头,对董峰挥了挥手,脸上带着笑容,阳光洒在她脸上,像镀了层金。
董峰就那么立在村口老槐树下,脚跟像钉在了青石板上,目光黏着伍莲的背影不肯移开——她发尾沾着的映山红花瓣随脚步轻轻晃,淡蓝色衬衫的衣角在风里飘出细碎的弧度,一步步往山路深处去,直到被转角的映山红枝叶遮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,最后彻底融进那片浓绿里。他喉结轻轻滚了滚,才缓缓抬起手,指尖摩挲着钱包的真皮边缘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,从内侧夹层里捏出那张叠得整齐的名片。指腹刚触到娟秀的字迹,鼻尖就漫开一缕淡香——不是院坝栀子的浓烈,是伍莲发间藏着的清浅香气,混着名片纸的油墨味,成了刻在心底的味道。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半晌,指腹反复蹭过纸页,连边角的毛糙都摸得真切,仿佛这样就能触到她写字时的郑重。
夕阳往山坳里沉得愈发低了,金红的霞光像融化的蜜糖,顺着董家坳的山脊漫开,把青瓦、田埂都染得暖融融的,连院坝的青石板都泛着蜜色的光。那几株栀子树还举着满枝雪白,晚风卷着花香漫过竹篱笆,先是缠上院坝的晒衣绳,又顺着窗缝钻进堂屋,把空气都浸得甜丝丝的。董峰刚跨进院坝,周桂英就攥着擦碗布从灶房颠出来,围裙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珠,快步凑上前时特意往他身后望了望,见只有他一人,才攥着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,眼尾的褶子里全是藏不住的期待:“峰娃!可算回来了!跟莲姑娘聊得咋样?看你这眉眼带笑的,定是顺心事吧?”
董峰喉结先轻轻滚了滚,跟着眉眼就漫开真切的笑,连镜片后的眸子都亮得像浸了栀子花香的晨光,他抬手挠了挠后颈,指尖还带着攥过名片的轻颤,语气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:“妈,真挺好的——我们互相留了电话,往后肯定常联系。她不光懂事,心还细着呢,饭后抢着洗碗,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;聊起山里的花、在外打拼的难处,也跟我特别投缘,跟她说话,比对着报表舒坦多了。是个实打实的好姑娘。”
周桂英攥着擦碗布的手猛地一顿,随即往董世明那边递了个亮闪闪的眼神——两人四目相对,眼里的笑意像灶膛里燃得正旺的火苗,“腾”地就漫了满脸。董世明搁在膝头的烟杆轻轻磕了磕凳脚,嘴角咧开的弧度藏都藏不住,连烟圈都吐得比往常轻快;周桂英更是激动得抬手抹了把眼角,指腹蹭过眼尾的褶子,那股压了大半辈子的牵挂,终于像卸了重石似的落了地。院坝里的栀子树正迎着夕阳,雪白花瓣浸在金红的霞光里,泛着蜜色的柔光,风一吹就轻轻晃,细碎的光斑落在老两口身上,倒比天上的夕阳更添几分烟火气的暖。
第二天天刚放亮,董峰就拎着行李箱踏上了回郑州的路。绿皮火车缓缓驶出遵义站,窗外的景致正悄然变换——董家坳的黛色山尖渐渐退成模糊的剪影,田垄间的嫩绿水色越来越淡,唯有袖口里还残留着映山红的细碎花香,混着车厢里泡面的烟火气,成了旅途里最鲜活的念想。他靠窗坐着,指尖摩挲着钱包内侧夹层,那里藏着伍莲的名片,纸页的纹路早已摸得熟稔。忽然想起什么,他从公文包取出钢笔,在笔记本扉页轻轻写下那串号码,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里,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。窗外的风卷着晨雾掠过玻璃,他望着渐远的黔北群山,心里的期待像院坝里待放的栀子花苞,正悄悄舒展——他忽然笃定,这场带着山花香的相亲,不是匆匆一面的邂逅,而是要把孤单岁月都酿成甜的开端。
而伍莲坐在回广东的大巴上,指尖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张硬挺的名片——董峰的字迹遒劲有力,背面的号码被她摸得边角发毛,连纸面纤维的纹路都熟稔于心。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黔北群山,发尾还沾着片没来得及抖落的映山红花瓣,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,连眼角都浸着甜。掌心悄悄攥紧,名片的棱角硌着指腹,却暖得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摸出的烤红薯,甜意顺着血管漫到四肢百骸。她忽然想起董峰村口老槐树下的回望,想起董峰镜片后清亮的目光,耳尖泛起浅红,心里笃定:这个映山红燃遍山坳、栀子花香漫村的季节,注定不一样——她遇到了董峰,遇到了那个能懂她打拼的苦、也陪她聊山花的甜的人,那个让她整颗心都浸在蜜里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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