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陈玉林觉得,冷云飞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,杵在那儿,又硬又闷,半天也晃不下一片叶子来。
她是个实心眼儿的姑娘,心里头怎么想,脸上就怎么带出来。她喜欢冷云飞,
这事儿从她十六岁那年开始,就像春天的草芽儿,顶破了土,就再也按不回去了。
可冷云飞呢?他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,那个世界只有他的木匠活儿,
还有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他们是一个村的,从小一起长大。冷云飞比他大两岁,话少,
力气大,跟着他爹学了一手好木工。谁家嫁闺女、娶媳妇,都爱找他打家具。
他做出来的柜子,严丝合缝,桌子腿儿,稳稳当当,就像他的人。
陈玉林家里也找他打过一个梳妆匣子,那是她十八岁生日时,她娘给的礼物。
匣子做得真精巧,盖子内侧还雕了一朵小小的玉兰花,跟她名字里的“玉”字呼应着。
陈玉林拿到匣子那天,心扑通扑通跳,偷偷看了冷云飞好几眼,可他只是把匣子递过来,
说了句“拿好”,就转身去收拾他的刨子、凿子了。她那点刚刚冒头的欢喜,
像被泼了一瓢凉水,滋滋地冒着委屈的白烟。她有时候会想,他是不是讨厌自己?可细想想,
又不像。有一回她在河边洗衣服,脚下一滑,差点栽进水里,是冷云飞眼疾手快拉住了她。
他那只因为常年做活儿而布满薄茧的大手,攥得她手腕子生疼,好久都没松开。还有一回,
她随口说了句想吃后山的野栗子,没过两天,她家窗台上就放了一小布包,油纸包着,
打开来,是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肉,甜滋滋的。可他为什么就不肯多说一句话呢?
哪怕是一句“给你吃的”,也好啊。陈玉林的心,就像被丢进了秋千架,忽高忽低,
没个着落。她尝到了一种滋味,酸酸涩涩的,又带着点抓心挠肝的期盼。这滋味,
大概就是那话本里唱的《奈何》吧——奈何,奈何,咫尺天涯,心事难托。她不是没试探过。
春天,她采了漂亮的野花,编成花环,在他路过时,假装不经意地掉在他脚边。他捡起来,
看了看,递还给她,说:“花挺好。”夏天,她熬了绿豆汤,晾凉了,用井水镇着,
端给他一碗。他接过去,咕咚咕咚喝了,把碗还回来,说:“谢谢。”秋天,
她学着做了双新鞋,纳了厚厚的底子,针脚密密的,托她娘送过去。后来她娘回来说,
云飞那孩子收了,就说了句“费心了”。陈玉林觉得自己就像在敲一口实心的大钟,
使尽了力气,也听不见半点回响。那股子憋闷,堵在胸口,上不来下不去。
她有时候气得想跺脚,想冲到他面前,大声问他:“冷云飞,你到底是块木头,
还是心里头压根就没有我?”可她不敢。姑娘家的脸皮薄,像春天的桃花瓣,
风一吹就抖落了。村里不是没有旁的小伙子对她表示好感。东头的张铁匠家的小子,
就见天儿地往她家凑,帮她爹干活,没话找话地跟她聊。那小子话多,眼神也活泛,
可陈玉林瞧着,总觉得他那眼神飘忽忽的,不像冷云飞,那双黑沉沉的眼睛,看人的时候,
像是能把人吸进去,虽然大多数时候,他根本不看人。她娘也看出点苗头,
私下里劝她:“玉林啊,云飞那孩子是好,可也太闷了,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。你跟了他,
以后日子过得有啥趣味?张铁匠家那小子多活络……”陈玉林低着头,不吭声。趣味?
她不知道什么叫趣味。她只知道,看见冷云飞在院子里刨木头,木屑飞扬的样子,
她心里就踏实。看不见他,心里就空落落的。这天,村里王婶家嫁女儿,
请冷云飞打了一套嫁妆,都做好了,让他帮着送过去。
王婶顺便也叫了陈玉林去帮忙剪几个喜字。两人就在王婶家院里碰上了。院子里人多,
热闹得很。冷云飞和另一个小伙子抬着一个大衣柜,小心翼翼地往新房里搬。
陈玉林在堂屋剪纸,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转。衣柜太沉,过门槛的时候,
后面那个小伙子没留神,脚下滑了一下,衣柜猛地一歪,眼看着就要砸下来。冷云飞在前面,
首当其冲。陈玉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手里的剪刀“哐当”掉在桌子上,
她想也没想就喊了出来:“云飞哥!小心!”这一声喊得又急又响,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,
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。陈玉林的脸瞬间红得像刚染的布。冷云飞反应极快,腰腹用力,
硬生生用肩膀顶住了歪倒的柜子,稳住了。他回过头,目光越过众人,
落在了陈玉林那张涨得通红的脸上。他的眼神很深,像潭水,看不出什么情绪。
他就那么看了她一会儿,看得陈玉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然后,他什么也没说,回过头,
和那小伙子一起,把衣柜稳稳当当地抬进了屋。陈玉林站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,那一声喊,把她所有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事,
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。她甚至听到旁边有几个妇人在低声窃笑。那种难堪,
像无数根细针,扎在她心上。她再也待不住,低着头,匆匆跟王婶说了声,
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了家。回到家,关上门,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。她伏在炕上,
心里头那曲《奈何》唱得是百转千回。她怨他,更怨自己。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?
这下好了,全村人都要知道她陈玉林惦记那个闷葫芦冷云飞了,可那个闷葫芦,
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。她心里头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,闷得她喘不过气。她决定,
再也不理冷云飞了。对,再也不理他了!让他跟他的木头过去吧!陈玉林说到做到,
真的开始躲着冷云飞走了。路上远远看见他的身影,她就立刻拐到另一条小路。
他去她家送修好的农具,她就躲进自己屋里不出来。就连在河边洗衣裳,瞅见他也来了,
她立马端起盆子就走,留下半截没洗完的衣裳在水里飘着。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,
一股证明自己“离了你冷云飞也能过”的劲儿。可这股劲儿,
在看到窗台上那包新炒的南瓜子时,差点泄了。南瓜子炒得香喷喷的,是她最爱吃的口味。
除了他,不会有别人。陈玉林看着那包南瓜子,心里头更难受了。他这算什么意思?
打一巴掌给个甜枣?不对,他连巴掌都没打,就是无声无息地杵在那儿,
就能让她心里翻江倒海。她狠了狠心,把南瓜子原封不动地放回了窗台。第二天,
瓜子不见了。过了几天,窗台上又出现了一只用草编的蚱蜢,绿油油的,活灵活现。
陈玉林小时候最喜欢草编的玩意儿,冷云飞以前经常编给她。她看着那只蚱蜢,手指动了动,
差点就拿起来了。可她一咬牙,还是把它扔到了院墙外头。她心里头酸楚得很,
觉得自己在唱一出独角戏,对方连个搭台的都没有。这《奈何》的调子,是越唱越悲了。
就在陈玉林以为,她和冷云飞就要这么一直别扭下去的时候,村里出了件事。
邻村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,听说王婶家嫁女儿收了不少彩礼,动了歪心思。一天夜里,
他们摸黑溜进了王婶家,想偷东西。那天晚上,陈玉林正好在王婶家陪新娘子说话,
说得晚了,就歇在了王婶家。睡到半夜,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,
接着听到堂屋里有压低的争吵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。她心里一惊,知道是进贼了。
她吓得浑身发抖,捂住嘴不敢出声。同屋的新娘子也醒了,吓得直往她怀里钻。就在这时,
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,低沉而有力:“把东西放下!”是冷云飞!他怎么会在?原来,
冷云飞那天送完家具,王婶看他辛苦,留他吃了晚饭,又喝了点酒,天色晚,
就让他暂时睡在放杂物的偏房里了。争吵声变成了打斗声。陈玉林的心揪紧了,
她仿佛能听到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,还有粗重的喘息声。她怕极了,怕冷云飞吃亏。
那几个二流子,人高马大的,可不是善茬。她再也顾不得害怕,
摸索着抓起一个顶门用的木棍,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:“来人啊!有贼啊!
”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尖利。外面的打斗声更激烈了,还夹杂着几声痛呼。
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,似乎是那几个人跑了。过了一会儿,外面安静下来。
王婶战战兢兢地点亮了油灯。陈玉林和新娘子互相搀扶着走出去,只见堂屋里一片狼藉,
冷云飞靠墙站着,嘴角破了,渗着血丝,额头也青了一块,呼吸有些粗重。地上,
还掉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。王婶吓得直念佛。冷云飞看见陈玉林,眼神闪动了一下,
低声说:“没事了。”就这三个字,让陈玉林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刚才的恐惧,
这几天的委屈,全都化成了泪水,止不住地流。她看着他脸上的伤,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。
后来村里人都被惊动了,举着火把赶来。那伙二流子没跑远,被大家伙儿合力抓住了,
扭送去了官府。经过这一夜,陈玉林再也硬不起心肠不理他了。她看着他脸上的伤,
那点小女儿家的别扭,显得那么微不足道。第二天,她熬了草药,用干净的布浸透了,
去找冷云飞。冷云飞正在自家院子里收拾昨晚弄乱的工具。看见她进来,他停下手里的活儿,
站在那里,看着她,不说话。陈玉林走到他面前,把草药递过去,
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:“敷上,好的快。”冷云飞没接,只是看着她。陈玉林鼓起勇气,
抬头看他。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深,但这次,她好像在里面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,
像是……像是压抑着的火苗。“你……你昨晚怎么那么大胆?他们有好几个人,
还有刀……”她想起那把匕首,后怕起来。“不能让他们伤人。
”冷云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。“那你也不能不顾自己啊!”陈玉林急了,声音也高了些。
冷云飞沉默了一下,忽然说:“你喊那一声,很危险。”陈玉林一愣,想起自己昨晚那声喊,
脸又有点热:“我……我是怕你……”后面的话,她说不出口了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
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洒在冷云飞身上,
把他额角的汗珠照得亮晶晶的。他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,离她很近。
近得陈玉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头屑的味道,还有一丝草药的清苦气。
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他抬起手,没有接那块布,
而是用粗粝的指腹,极其轻微地,擦过了她眼角残留的一点泪痕。动作很快,一触即分。
但那种粗糙的、带着体温的触感,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窜遍了陈玉林的全身。
她的脸“轰”地一下全红了,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。这是他们长大以后,
第一次有肌肤上的接触。那么简单,甚至算不上抚摸,却让她浑身都僵住了,
脑子里一片空白。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,咚咚咚,敲打着她的耳膜。
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,褪色了,只有他刚刚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,灼热得惊人。
冷云飞看着她瞬间红透的脸颊和那不知所措的样子,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里,风暴在凝聚,某种被长久禁锢的东西,似乎就要破笼而出。
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那微微张开的、泛着健康光泽的唇瓣上。
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,空气陡然间变得粘稠而炙热。冷云飞终究什么也没做。
他那像是凝着风暴的眼神,在触及陈玉林那双惊慌又带着一丝懵懂期待的眸子时,
猛地沉寂了下去。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,迅速收回了目光,
也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贴近的距离。他接过陈玉林手里那块已经有些凉了的草药布,
低声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然后,他就转过身,继续去收拾他那堆工具了,
只留给陈玉林一个沉默而略显僵硬的背影。陈玉林站在原地,脸上的热度还没退,
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。刚才那一瞬间的悸动、慌乱、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,
都像是一场错觉。风吹过来,带着晚秋的凉意,让她打了个寒噤。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,
忽然觉得特别委屈,特别累。她好像永远也走不进他的世界里去。那个世界里,
或许只有木头、工具,和一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。“我……我走了。”她低声说,
声音有些哑。冷云飞的动作顿了顿,没有回头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。陈玉林咬住下唇,
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院子。她一路跑回家,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
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这次,不只是委屈,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。她开始怀疑,
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,所以他才总是这样若即若离?还是说,他心里其实真的有别人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了她的心。她想起村里那个叫小莲的姑娘,
是邻村张屠户的女儿,长得水灵,性格也爽利,前阵子还来找冷云飞打过一个小板凳。
当时小莲笑语嫣然的,冷云飞虽然话还是不多,但好像……好像也没那么冷硬?
陈玉林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发疼。
那股熟悉的《奈何》的调子又在心里头响了起来,这次添了更多的苦涩和猜疑。她决定,
彻底死心了。既然他心里没有她,她又何必再自作多情,惹人厌烦。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,
只是这次,陈玉林是真的不再看冷云飞一眼了。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里的活计上,
喂鸡、洗衣、做饭、伺候爹娘,忙得像只团团转的陀螺,好像只有这样,
才能不去想那些烦心事。冷云飞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决绝。他不再往她家窗台上放任何东西,
路上遇见,他也是远远就避开,或者干脆低下头,装作没看见。两人明明住在同一个村子,
却好像活在了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世界里。村里关于他俩的闲话,也渐渐淡了下去。毕竟,
冷木头还是那个冷木头,陈玉林这朵鲜花,看样子是插不到他那块木头上了。
有人开始重新给陈玉林说媒,说的还是张铁匠家那小子。
陈玉林她娘又开始在她耳边念叨:“玉林啊,你看张家小子多好,见天儿往咱家跑,
帮你爹干活多卖力……”陈玉林只是听着,不答应,也不反驳。她心里空落落的,
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。嫁给谁,好像都无所谓了。就在所有人都以为,
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,出事了。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,一场接一场,
山里的动物找不到吃的,有些饿极了的就开始往村子附近溜达。这天傍晚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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